“哦,你说那支啊。早扔了。墨水堵了,甩出来的墨点子,像一滩烂泥,溅得处处都是。有些东西,洗不洁净的。”
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,部队大院里的玉兰花开得像一场烧不尽的白火,那股浓郁的香气钻进家家户户的纱网,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。陈建军便是被这股香气熏着回的家。
他身上的戎衣是新发的,少校军衔的两杠一星在午后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疼。他没像平常相同先去逗弄摇篮里的女儿,而是径自走到饭桌前,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纸,拍在桌上。
林岚正戴着套袖,在水槽边搓洗女儿的尿布,满手的肥皂沫。她回过头,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印着“离婚协议书”字样的纸上,像是被烫了一下,手上的动作停了。
水龙头没关紧,水滴答滴答地敲在不锈钢水槽上,动静在死寂的屋里显得分外明晰。“我现在是营级干部了,”陈建军的动静听起来有些飘,像是从很远的当地传过来,“你一个家属院的管帐,配不上我。”
他说话的时分,眼睛看着窗外那棵开得正盛的玉兰树,下巴轻轻扬着,新制服的领口绷得紧紧的,把他衬得像个生疏人。林岚擦干手,逐渐走曩昔。
她拿起那份协议书,纸张很薄,却重得她简直拿不稳。她认得上面的字,是陈建军的笔迹,每一个勾和捺都带着一股急于挣脱的力道。
她攥着钢笔的手心里满是盗汗,冰凉的汗水顺着指缝往下淌。摇篮里,刚满周岁的女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,一点点没有预兆地大哭起来,动静尖锐,划破了午后的烦闷。
林岚没有去哄孩子,她仅仅站着,看着陈建军。她想起上个星期,她去团部给他送一份盖了章的报销单。
办公楼的走廊很长,水磨石地上被拖得能照出人影。她走到宣传科门口,看见陈建军正靠在门框上,和一个穿戴的确良戎衣的女干事说话。
那个女干事她知道,叫吴珊珊,长得很白皙,笑起来有两个酒窝,传闻她父亲是军区副参谋长。陈建军其时正低着头,给吴珊珊削一个苹果,苹果皮在他手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,没有断。
吴珊珊仰着脸笑,阳光从走廊止境的窗户照进来,正好落在她的头发上,像镀了层金粉。他们谈笑自若,并没有看见站在暗影里的林岚。
现在,那削苹果的画面和眼前这张离婚协议书堆叠在一起,一切都变得明晰而严酷。她没有问为什么,也没有哭闹。
她仅仅拿起那支陈建军放在协议书周围的英豪牌钢笔,在结尾签上了自己的姓名:林岚。笔尖划过纸张,宣布沙沙的动静,像一条蚕在啃食桑叶。
离婚手续办得很快,快得像一场急行军。林岚抱着女儿搬离大院那天,气候很好,阳光灿烂。
部队正在开提升表彰大会,高音喇叭里传出昂扬的《进行曲》,陈建军的姓名被念了好几遍,动静洪亮,传遍了整个大院。林岚拎着一个寒酸的网兜,里边装着女儿的奶瓶和几件旧衣服。
近邻的王大婶追出来,往她网兜里塞了一兜还带着余温的鸡蛋,在她耳边说:“他会懊悔的,你等着,他迟早会懊悔。”林岚抱着女儿,没有回头。
脱离部队大院后的日子,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,每滚动一下,都宣布吱嘎作响的。林岚在城郊一家公营纺织厂找了份记账员的作业,厂房里整天弥漫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气味,呛得人喉咙发干。
车间主任是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,总爱用一种怜惜又夹杂着异样意味的目光审察她,嘴里说着“单亲妈妈不容易”,却把一切的夜班都排给了她。一九九五年的冬季特别冷,雪下得没完没了。
一个深夜,女儿忽然建议高烧,小脸烧得通红,嘴里说着胡话。林岚心急如焚,背起女儿就往医院跑。
工厂宿舍离最近的医院有三站地,深夜里没有公交车,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。雪没过了脚踝,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,刺得骨头疼。
她怕孩子冷,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,裹在女儿身上,自己只穿戴一件薄毛衣。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,把全世界都罩住了,只需远处几盏朦胧的路灯,在风雪中岌岌可危。
她背着滚烫的女儿,在没膝的雪地里摔了三跤,每一次都用身体护住孩子,爬起来时,膝盖和手肘都磕破了,渗出的血很快在雪地里凝成暗红色的冰。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来苏水的滋味,女儿打上点滴后,在病床上沉沉睡去。
林岚坐在床边,看着窗外飘荡的雪花,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扔掉了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被体温捂得有些湿润的报纸,上面有一块豆腐干巨细的启事,是关于公务员应考的。
那个铅印的标题,在惨白的灯火下,像是一根救命稻草。她用自己攒了三个月的薪酬,报了一个夜校的辅导班。
日子被挤压得只剩余两件事:白日在纺织厂的噪音里拨打算盘,晚上在女儿的呼吸声旁点亮台灯。那盏老旧的台灯是她仅有的战友,灯火朦胧,像一粒熬干了油的豆子。
她每天等女儿睡熟后,就开端有用学习,一本本比砖头还厚的教材,被她翻得起了毛边。困意像潮水相同涌来时,她就用冷水洗脸,或许用针尖扎自己的指头。
那几个月里,台灯的钨丝烧断了五次,每一次替换灯丝时,她都能闻到一股纤细的焦糊味,像是她自己生命里某些部分被焚烧时宣布的滋味。关于陈建军的音讯,是纺织厂里一个相同从部队转业的老同事带来的。
那个下午,老同事喝了点酒,话特别多,他说陈建军现在可了不得了,娶了那个宣传科的干事,老丈人是军区副参谋长,手眼通天。陈建军一成婚,就从作战部队调到了后勤处,当上了处长,管着油料和物资,是个肥差。
他们分到了一套新的家属楼,三室一厅,楼下还带个能泊车的车库。“人家现在开上桑塔纳了,”老同事咂着嘴,一脸仰慕,“传闻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,这下可真是人生赢家了。”
林岚其时正在核对一张货运单,听到这些话,手里的算盘珠子“哗啦”一声,拨错了行。她没有昂首,仅仅拿起橡皮,静静擦掉过错的数字,重新开端核算。
千禧年后的城市,像一个被按了快进键的工地,处处都在拆迁和建造。林岚经过了公,被分配到长风大街办事处当了一名文书。
她第一次独立处理的使命,便是一桩老大难的拆迁胶葛。那户人家是家喻户晓的钉子户,老头脾气暴躁,老太太能躺在推土机前骂街骂上三天三夜。
林岚第一次上门,话还没说上三句,就被一盆不知是洗脚水仍是什么的脏水从头浇到脚。水很冷,还带着一股酸臭味,黏糊糊地贴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。
周围的街坊都在看热闹,指指点点。她其时脑子一片空白,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她没回家,也没回单位,就蹲在拆迁工地的一个墙角,抱着膝盖,把头埋得很深。她没有哭作声,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颗砸在沾满泥水的裤子上。
她不清楚自己蹲了多久,直到落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第二天,她像什么都没产生过相同,又去了那户人家。
这一次,她手里拎着一壶刚冲好的热豆浆和几根油条。老头开门看见是她,愣了一下,想骂的话堵在了喉咙里。
林岚没说话,仅仅把豆浆和油条放在他家门口的小桌上,然后回身就走。一连七天,她都这么做。
第八天,老头总算让她进了门。屋里很乱,但那张小桌上,规整地放着七个被洗洁净的空暖壶。
这件事之后,林岚在大街办出了名。我们都说,这一个女性看着文静,骨子里却有股干劲。
她的作业逐渐有了起色,从文书到科员,再到副主任。她的眼镜片越来越厚,熬夜写的资料堆起来有半人高。
女儿上初中了,在一篇名为《我的妈妈》的作文里这样写道:“我的妈妈总是在写资料,她的眼镜片越来越厚,厚得像啤酒瓶底。但她看我的时分,眼睛总是亮得像星星。我知道,那些星星,是她用一个又一个夜晚点亮的。”
陈建军也从部队转业了,到了当地税务局,当了个不大不小的领导。一次饭局上,他遇见了林岚的一个老同学。
酒过三巡,有人聊起林岚,说她现在在大街办作业。陈建军端着酒杯,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发觉的嘲笑,对身边的人说:“大街办?能有什么长进,混得也就那样。”
二零一零年,林岚被调任为区信访局副局长。信访局是对立的交汇点,每天都像个高压锅。
她就任不久,就遇到了一原因企业改制引发的件。几百名下岗工人围堵了区政府大门,心情激动,局面一度失控。
林岚接连三天三夜都住在单位,办公室的沙发便是她的床。她带着作业组,挨家挨户地造访,听取工人们的诉求。
她的喉咙说哑了,嘴唇起了皮,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而坚决。有心情激动的闹事者冲到她办公室,指着她的鼻子要挟,说要砸了这儿。
林岚没有畏缩,她站得垂直,指着墙上那面鲜红的党旗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站在这儿,代表的就不是我个人。只需这面旗子还挂着,我就不怯懦,也绝不躲事。”
那个闹事者被她的气势镇住了,悻悻地退了出去。半个月后,作业得到了圆满处理,工人们的安顿问题得到了执行。
他们自发地给信访局送来一面锦旗,上面写着“人民公仆,为民解忧”。同年,女儿考上了国内一所顶尖的政法大学。
填写自愿的时分,她毫不犹豫地挑选了法学专业。她对林岚说:“妈妈,我想跟您相同,用自己的常识,去帮更多需求协助的人处理他们的难处。”
林岚看着女儿明澈的眼睛,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流下了眼泪。那不是痛苦的泪,而是混杂着欣喜和自豪的、温热的泪。
而陈建军的日子,却在这一年扶摇直上。他的妻子吴珊珊,在一次单位体检中被查出了癌症,晚期。
为了给妻子看病,他花光了一切积储,乃至动用了联系,想从国外买特效药。昂扬的医疗费用像一个无底洞,很快就掏空了他的家底。
情急之下,他利用职务之便,移用了一笔公款。作业很快暴露,一封匿名举报信直接送到了市纪委。
终究,他被降职为主任科员,移用的公款需求期限偿还。为了还钱,他卖掉了那辆开了多年的桑塔纳。
但钱仍是不行,房贷也断了供。银行很快派人上门,在他们家的大门上贴了封条。
那栋他曾引以为傲的、带着车库的家属楼,被银行收回了。吴珊珊在病床上得知这一条音讯,一夜之间白了头,病况也益发沉重。
时刻像一趟不回头的列车,载着每个人驶向各自的结尾。二十八年,足以让一棵树苗长成参天大树,也足以让一个人的命运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。
会场极大,穹顶很高,凉气开得很足,吹得人皮肤发紧。陈建军缩在会场最终一排的旮旯里,这一个方位原本是留给媒体记者的,但他来得晚,只能坐在这儿。
他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整改通知书,纸张的边际现已被他的汗手浸得有些发软。退休后,他用剩余的那点钱,加上东拼西凑借来的,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公司,牵强糊口。
没想到由于环保检查不合格,被区里点了名,勒令停产整改。今日这个会,他是被“请”来听训的,希望能找机会跟领导求个情,通融一下。
主席台上的领导正在顺次讲话,动静经过扩音器在巨大的会场里回旋,显得空泛而威严。陈建军底子听不进去他们在说什么,他低着头,无意识地数着脚下大理石地砖的缝隙,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怎样开口,是塞个红包仍是送两条好烟。
他的背现已有些佝偻了,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松松垮垮地耷拉着,显露脖子上深陷的皱纹。“下面,由我来宣读市政府最新出台的《关于逐渐加强企业环保监管作业的实施细则》。”
一个女声,经过扩音器明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旮旯。那动静很了解,又很生疏。
了解的是声线里的那一点点南边口音,生疏的是那份沉稳、清冽和不容置疑的威望感。陈建军像被针扎了一下,猛地抬起头,看见台上那人后登时如遭雷劈——